谢百忧

-起-

    “你听过最刻骨铭心的谎话是什么？”

    “‘渡我’。”

    眼前的暗香笑了笑，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又垂下头来，静默片刻，伸手朝我伸出三指，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微笑。

    他说：“这话我一共听到过三次，都是同一个人说的。”

    “那后来呢？”

    “后来？”暗香似乎有一瞬间的失神，然后又自嘲地看起月亮来。

    “哪还有什么后来。”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底的苍凉几乎要让月色凝成霜。

    而霜雪落了他满头。

-1-

    “我要渡你。”

    暗香第一次听这话的时候，被眼前和尚的神情给震住了半天。

    他记得那天的天气明媚的让他生厌，湛湛晴空之下万物都像是在闪着光。暗香躲在树上，他的夜行衣投下的阴影笼住了和尚的半边脸，却盖不住和尚的那双眸子。它们是那样明亮，好似燃烧着火光，让人想起鸡鸣寺顶的晨曦，那是暗香记忆里唯一与光明有关的东西。

    可他们也不过是萍水相逢，暗香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和尚，我们很熟么？”

    和尚皱了眉，上前一步，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笃定与急切，正是这种眼神逗乐了树上的少年，他仗着自己身量轻盈，坐在树的枝丫上转了个身，面对着和尚翘起了二郎腿。

    “不知大师准备如何度我？《地藏本愿经》念它个七七四十九天？”

    那也得是个得道的高僧才是，一般的和尚可超度不了他这样满身疮痍怨气冲天的孤魂野鬼。

    暗香这样想着，却见和尚皱了眉，近乎温柔地摇了摇头，说：

    “贫僧说的是‘渡人者自渡’的‘渡’，不是‘超度’的‘度’。”

    他又上前一步，合十了双手垂下眼来，微微欠身道：

    “让我渡你，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和尚的神态近乎虔诚，看得暗香毛骨悚然，几欲作呕，心里仿佛是凉水浇到岩浆上，“呲——”地一声，陡然升起一股无名火。

    

    “嗤，谁稀罕你这秃驴来渡。”

        暗香语气里有掩藏不住的怒意与寒意，却没有杀意。这让他觉得奇怪，因为在以往但凡是有他不顺眼的家伙来招惹自己，暗香不会让那人有活着开口说第三句话的机会。

    “送你一句话吧。”

    暗香起身，将手中刃扔至空中盘旋，然后一跃而起。

    “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法虽广，不渡无缘之人——奉劝你好自为之，不要再来找小爷的不痛快！”

    暗香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和尚的脸色顿时白了几分，他一直站在原地，目送着暗香渐渐远去的背影。

    无缘之人……吗？

    和尚好像花了很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2-

    那日一别之后，和尚并没有听从暗香的警告。

    他开始日日守在谷口等他——等着他杀气腾腾地出去，再等着他满身血污地回来。和尚始终不跟他多说什么，单单只是凝视着暗香的眼睛。这位年轻的杀手这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看另一个人的眼神竟可以如此坦诚专注而热切，沉静的目光下掩藏着深沉的悲伤，仿佛自己也受到了同样的切肤之痛一般。这样的眼神几乎要将冷血动物的心头血给煮沸，再多看一刻钟暗香便几乎会产生置身火海的错觉，身上的每一处疤痕都要开始为自己的不幸而尖叫哭号，暴躁的戾气要在胸口翻滚，最终蒸腾起一片绵软无力的酸楚来。

    暗香恐惧、厌恶、排斥这样的感觉。自从那天亲眼见过地狱之后，这人世上的每一寸光明都灼烧得他痛苦不已。

    于是他像是个恃宠而骄无理取闹的孩子一样开始挑衅。他接下更多的任务，杀掉更多的人，故意让猎物的鲜血溅了自己满身，腥臭味冲得人脑仁疼，而后提着凶器踏着夜色回来，看见和尚还站在那里，身上好像披着晨光一样。

    顷刻间天便亮了，朗朗乾坤之下他眯起眼站到和尚面前，像是炫耀恶作剧成果一般地甜腻腻地唤人一声“大师”，然后把手上的一片殷红抹到大师的脸上、唇上。

    而他的大师却从未恼火，他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团起僧袍袖口用水壶里的水打湿，然后仔仔细细地将暗香脸上的血污擦拭干净，露出一张精致好看的脸来。

    “你这样不嫌脏么？”

    暗香偏过脸躲过和尚伸出的手，反手擒住和尚的手腕，笑眯眯地问。

    “怎么，不是你想把我弄脏的么？”

    和尚垂下眼，不动声色地答道。

    “……”

    “我师姐没说错，你果然就是个假和尚。”

    今天的大师依然把某人的心情给搅得暴躁不已。

-3-

    “我要渡你。”

    暗香第二次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他记不得和尚究竟是在何时，以何种表情对他说的这句话了。只记得那天他收到了一个镶满宝石螺钿的匣子，匣子里装着精心剥制过的美人头。那颗头颅的发髻纹丝不乱，鬓上的簪花和脸上的胭脂一样的淡粉色，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而后一声凄厉无比的哀嚎划破了幽谷的夜空，鸟兽散尽之后，暗香就疯了。他把一双红得滴血的眼睛瞪得目眦欲裂，提起刀便踉踉跄跄地要冲出去杀人，却被和尚给缚进怀里无法挣脱。他的血液在沸腾，他的筋脉在痉挛，愤怒戾气与杀意在他的体内横冲直撞，撞得他头晕目眩，四肢百骸都在发疼。他的眼前发黑，什么都看不清楚，什么也听不清楚，耳边只回荡着自己如同野兽一般的嚎叫与呜咽，以及零零星星的和尚一直在他耳边说的“冷静”、“蹊跷”、“鬼蜮伎俩”之类的不明意义的词汇。

    混乱之中他好像跟和尚扭打在了一起，和尚被他伤得不轻，一拳下去他能够听见和尚体内骨头断裂的声音。他把和尚击倒在地，自己扑了上去掐住他的脖子，只微微发力，和尚的脸就变了颜色。

    但和尚没有挣扎，他皱着眉头深深地望着暗香的眼睛，眼眶里似乎还有水光。那或许是由于身体上的疼痛而产生的生理性的泪水，或许是别的什么，暗香不知道，但是那一瞬间暗香是那样的手足无措又失落无比，那静默无声却包含着千般语言万般心绪的眼神像是洪水一样从天而降，几乎要把他冲成一只可怜兮兮的落汤鸡。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下的他是那样的渺小，那样孤独，那样的怨毒，那样的凄惨，又那样的肮脏。和尚总是能够只用一个眼神就能把他滔天的戾气给化成无边无际的凄然，暗香感觉到自己的鼻子酸痛难忍，于是拔刀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刀，又杀气腾腾地将匕首捅进和尚耳旁的土里。

    他把和尚翻了个身，坐到和尚的腰上，“喀啦”两声便卸掉了身下人的两只胳膊，然后俯身，胸膛与和尚宽厚的背部相贴。他咽掉自己喉咙里涌上来的一口心头血，然后凑到和尚的耳边说：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但我已经没有耐心再陪你玩什么‘渡人者自渡’的游戏了。我不是你追求那崇高信仰的工具，我也不需要任何人来拯救。”

    “你渡不了我，和尚，”胸口的疼痛感让暗香倒抽了一口冷气，他说，“我天生就该杀人如麻，你天生就该好好念你的经，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滚回你的少林寺，我还能留你一命。”

    “我不会走的。”和尚说完，想了想又问道，“你为什么不哭？”

    “……”

    这话问得暗香全身都颤抖起来。他战战兢兢地从和尚身上爬起来，一脚把和尚踹得翻了几番，自己也跌坐在了地上。

    “我干什么哭不哭关你屁事。”

    暗香揉了揉眼睛，偏头吐出一口血沫来，提起那只装着人头的匣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4-

    和尚接好了手臂挖地三尺再找到暗香的时候，一轮厮杀已经结束了。

    彼时暗香戴着一张与匣中女人一模一样的面皮，额上贴的牡丹花钿跟唇上点的脂膏是一般的绛色，双颊雪白眉眼飞扬，看起来哀婉而凄艳。

    他跪坐在一架巨大的凤首箜篌前，周围全是尸体，他看都不看一眼，只是兀自在演奏着哀歌。鲜血给他的指甲染上了蔻丹，再被灵巧的手指给沾到金色的琴弦上，凝成一粒粒玲珑的血珠顺着琴弦往下滑，最终滴落到他身上穿着的华丽衣裙上。

    和尚见到他时，他正在唱着《悲回风》。暗香门派人人都会唱这首曲子，他这是唱给那张脸的主人听，也唱给自己听：

                                       

 “吾怨往昔之所冀兮，悼来者之悐悐。”

（ 我怨恨往昔的那些期望，悲悼未来更戒惧警惕。）

 “物有微而陨性兮，声有隐而先倡。”

（物有因美好而本性凋丧，声有因隐微而不能起唱。）

“抚佩衽以案志兮，超惘惘而遂行。”

（抚着玉佩衣襟抑制激动的心情，怅惘失意中便动身出行。）

“折若木以蔽光兮，随飘风之所仍。”

（折下若华之木遮蔽日光，任随飘风乱吹循着各种路径。）

“存仿佛而不见兮，心踊跃其若汤。”

（存在的事物迷迷糊糊辨不清，心却跳跃著有如汤水沸腾。）

“愁郁郁之无快兮，居戚戚而不可解。”

（愁思郁郁没有一点快乐，居处总戚戚悲凉不能自解。）

    ……

    暗香一曲只唱了半阙，余光便已注意到一旁站在阴影里的少林。他先是愣住半晌，然后一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最后他深吸了口气，朝着来者盈盈一笑。

    “你怎么还是来了。”

    暗香说着，纤指又是往琴弦上一撩，撩出一串缱绻的音符。

    少林走到暗香的身边，看着他没有说话。

    “这个山庄的人已经死绝了，”暗香垂下眼，眼睑上落下一片温柔的阴影，“全是我杀的。”

    “我知道。”少林终于开了口。

    “那你知不知道，埋伏在这山下的另一批暗影，有多少人？”

    少林没有接话，只是说：“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就动手。”

    “呵呵，”暗香又抬起那张艳丽的脸看着少林，“因为我想快点把事情了结，免得把你卷进来。”

    言罢暗香轻轻叹了一声，又眯起眼笑了起来

       ——不想让人卷进来还是卷进来了，还能怎么办呢？

       不如一起潇潇洒洒地等死吧。

        他笑着朝和尚张开了双臂，说：

    “劳烦大师——我的腿被他们废了，动不了了。”

       他原本是准备唱完葬歌就自戕的。

       和尚没有犹豫，轻而易举地便把少年拦腰抱在了怀里，只听得暗香在耳畔轻轻笑了两下，一双手环上了和尚的脖子。暗香忍着剧痛翘了翘脚，踢掉了不合脚的鞋子，一双雪白玲珑的脚踝裸露在月光之下，他把凑到和尚的耳边轻轻说：

       “大师，我好不好看？”

       和尚点点头，说：“好看。”

       岂止是好看，那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山间精魅，带着一种懵懂天真又浑然天成的媚态。

       “那……”

       暗香坐在和尚怀里，开始解自己的衣襟，他脱去了华丽的外袍，接着是中衣，露出整个尚显青涩单薄的上半身来。

       “你看这样，还好看吗？”

       那本该如手脚和脖颈一般白皙细腻的皮肤上竟满是暗紫色的疤痕，烧伤的痕迹遍布全身，扭曲狰狞，触目惊心。

       和尚看得心中一痛，伸出一只手碰了碰那被烈火灼烧得支离破碎的胸膛，偏过头在暗香的额上印下一吻。

       他说：“好看。”

       “……”

       暗香把头又埋进少林的颈窝里，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假和尚，你又骗我。”

       和尚把衣襟给暗香拢起来，抱着暗香的手紧了紧，他揉了揉少年的脑袋，说：

       “不骗你，出家人不打诳语。”

       他感觉到有滚烫的液体顺着自己的脖子流了下来，怀里的人轻轻开始呜咽进而嚎啕大哭，仿佛是要把这么多年来忍住的泪水都哭尽一样，他撒气一般地拿指甲挠起少林的背，一边哭一边说：

       “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你为什么现在才来？你说要渡我——那十年之前你在哪里？贼人放火烧我家宅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的父母兄弟在我面前被屠戮殆尽的时候你在哪里？那时我才六岁，我躲在角落里，浑身几乎都要被火焰烧焦，却为了一线生机强忍剧痛不敢发出一丝声响，那时你在哪里？我好不容易熬到杀手全部离开，用尽最后力气爬到外面，趴在街上奄奄一息却无一人伸出援手……那时你又在哪里？”

       暗香哭得喘不过气，拽着和尚的衣襟开始干呕起来，整个人都蜷成弱小而无力的一团，那少林只觉心如刀绞，颤抖着双手只想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些，揉进骨血里。他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怀中少年的背，用真气帮他平顺呼吸。

       “对不起，我的错，我来晚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重复着这样的话。

       怀中的暗香缓了缓，又继续说道：“后来是兰姐收留了我，变卖了所有缠头给我请了最好的大夫，这才让我捡回一条命。她听了我的遭遇，让我拜入兰花先生门下，还认了我做弟弟……可我不仅没有能力救她于囹吾之中，反而还害得她身首异处……这下我在世上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暗香说着，怔忡地抬起脸来看着少林，可怜巴巴地凑过去吻了吻大师的唇角，说：

    “现在我也要害得你跟我一起送死了。”

       “你不会死的。”

       和尚笑了笑，吻掉了挂在少年睫毛上的泪水。

       “我要渡你，自然会护你周全。”

       那是暗香最后一次听少林说这话，而后他便感到脑后受到重击，直接晕死在了少林的怀里。

-5-

      
    暗香说后来他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了禅医寮的僧房里，一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是那儿的首席弟子湛海师父。

    湛海告诉他，和尚一身是血地带着他来，然后又兀自下了山不知去了哪里，只是听他说，自己自从少年起便有一执念未了，寻寻觅觅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有了机会去了结一切。

    湛海也曾告诫过和尚，说这一去少林便再不是和尚的归途，他们不能留造无端杀业的弟子。却只见和尚爽朗一笑，恋恋不舍地看了暗香一眼，轻声道：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
 
    “我生平最恨的两个字，就是『渡你』。”

    暗香喝了口酒，神色淡淡的。
   
    “他说要渡我离开苦海，如今我仍在苦海之中，而他却不知所踪。”

      独留他一人孑孓于世茫然无措，在江湖中四处漂泊，白白忍受孤寂之苦，心灰意冷却又因为湛海的一句“有缘自会相见”而不敢就此撒手人寰。

    如今暗香已经不知道自己此身存于世界的意义何在了，或许只在于在红尘中枯等着一缕绮梦。

   梦里有人身披晨光站在谷口等他，对着他笑，然后牵过他的手。

    就这样，把他牵过苦海，渡他上岸。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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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1.文中第四部分《悲回风》里的诗句以及翻译均出自百度百科屈原《九歌·悲回风》但我完全打乱了诗句原有的次序。是重新组装的山寨版本，请大家见谅。

2.《地藏本愿经》，知乎告诉我说和尚超度亡魂就是念这个。作者并没有进行更深一步的取证。

3.关于暗香的皮肤：小的时候那场火其实把他整个人都烧得面目全非了。去了暗香之后，身为杀手裸露在外面的皮肤是不能够有明显的可以作为记号的疤痕的，所以设定的是门派里的长老专门给他处理过，手腕，脸，脖子，脚和脚踝这种容易暴露在外的部分是重新换过皮，所以给出的描写是白皙光滑的。大宝贝身体上的伤疤和完好的皮肤其实是泾渭分明的，看起来就像是随随便便打了补丁的娃娃。

4.关于和尚和暗香的前缘：文里没有交代。不过他们的交集有暗示到是从儿时开始的。暗香的事是和尚一直未了的尘缘。至于具体是怎样的交集——嘛总不是那几种，随便脑补一下就好啦。

5.个人认为不是完全的be啦，毕竟有缘就会相见的。最后暗香活成了心爱之人的模样233戴的那个人皮面具是和尚的脸。

6.作者自我感觉这就他妈是个狗血又恶俗的故事哦谢特妈惹法克儿。一口气码出来码到最后简直要吐了于是匆匆结尾简直败笔。

7.什么都别说了，初稿都是狗屎，凑合着看吧（豹哭）

8.请务必给我评论不要羞涩地尽情调戏我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