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流if线 首领宰 x 二周目中也
⭐本章第一人称双视角描写注意
中也→🍷 太宰→🌸
“对于那些用心和灵魂相爱的人来说,这个世界没有分离。”
【Episode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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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在两年以前,我刚刚离开港黑之时,太宰治就着手在横滨郊外的小镇里秘密置办了住处。如今,双双脱离组织的我和他就在这间不大不小的旧房子里生活着。
“同居”一词,听起来很奇妙。小时候我也曾与太宰治住在同一屋檐下,但那时我们拥有各自的房间和床铺,因而只能算是“室友”。后来我们各自有了房子,偶尔太宰治会半夜摸到我的床上,我偶尔也会在半夜踹开太宰治卧室的房门,而那样却顶多只能算是“留宿”。
“同居”更像是用以形容情人之间长期共享居住空间的这一行为的专有名词。即是说,如今我和太宰治竟然也能算得上是“情人”了。
这可真是不可思议,毕竟我们从未对彼此倾诉过爱意。
或许是这种关系上的改变对心境造成了影响,最开始的这段时间,我和太宰治的“同居”生活时常令我觉得……微妙。
是的,微妙。微妙的不适,还带着一点酥、麻和痒。
这房子里只有一间卧室,所以当然只有一张床。每天夜里我都会与太宰治同床共枕。太宰治在睡着时会像婴儿一样蜷缩起身子,而我则多半会睡成一个“大”字。当我们睡在一起的时候,他的手时常会有意无意地搭到我的腰上,头枕到我伸出去的手臂。半夜我时常会被自己饱受太宰治压迫的手臂给痛醒,他也不只一次在睡梦中被我给踹下床。
但我们居然没有为此而互相埋怨、大吵一架。
***
太宰治对逛超市这一项户外活动尤为感兴趣。究其原因,我想应该是这样他就可以亲自挑选喜欢的食物,然后以“买都买了”为由来麻烦我做。
话说回来,作为前职业杀手,我的烹饪水平也着实称不上高明,只是能做的菜式比太宰治多,而味道基本能吃罢了。他的口味和小时候几乎没有差别,只喜欢吃鱼、虾、蟹,就像一只挑剔刁嘴的猫。事实上摸起来也像,偶尔他还会赖着我帮忙吹头发。
逛超市这件事,也是我所热衷的。
像这样两个人推着一个推车,穿梭在各种货物之间,挑挑拣拣,讨论着要买这个,不买那个,偶尔还会产生一些争执。必需品大致办妥以后,一个人负责排队,另一个人则负责扫荡购物清单上的其他物品。然后一起离去,手里提着沉甸甸的购物袋,在暮色四合的街道上,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我从这样的场景中,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生活的实感。当两个人开始分享着同一只购物篮的时候,那他们基本上就是在共享彼此的生活了。
***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太宰治是一个这么喜欢肢体接触的人。
在起床洗漱的时候,悠悠转醒的太宰治会拖着步子黏过来,双手环过我的肩膀,下颌抵在我的头顶,一幅睡眼朦胧的样子等着我把牙膏挤好,再把牙刷和水杯塞到他手上。我在厨房做饭的时候他也尤其喜欢挂在我的身上,鬓角贴着我的侧脸,垂着眼看食材怎么一步步被烹饪成菜肴,时不时伸出纤细敏捷的手指从我快速运转的刀刃下偷走一块什么东西丢进嘴里。
这样挺烦的,我是真的有在担心哪天会一不小心剁下他的手指。
但他只是满不在乎地用轻飘飘的语气说:“那中也就负责一直照顾我好啦。”
我“咚”地一声把菜刀钉到案板上,转头问他:“这和你如今四肢健全的时候我所做的事有什么不同吗?”
“不知道诶,”太宰治咽下那块西红柿,然后对着我眯了眯眼,“所以,中也可以随便带走我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哦。只要一直对我负责的话。”
“滚吧。”
我对这种不切实际的甜言蜜语嗤之以鼻。
太宰治身体的任何一部分我都不感兴趣,太宰治只需要一直是那个完整、独立的太宰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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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证明,只要我稍微克制一下嘲笑中也以及逗弄中也取乐的冲动,那么我和他就能和平共处。我一直知道中也是个再温柔不过的人,与这样的人相处所必需的技巧一直都储备在我的脑海里。只是我不想那么做罢了,因为从小到大,比起跟中也搞好关系,我还是比较倾向于做我更擅长的事——惹他生气。
如今情况有变,则是因为我们两人的距离已经近到不分你我,如果再不加克制,那么我们随时都会伤害到彼此。我不希望我和他之间仅有的一些时间最后沦为痛苦的拉锯。
这样一来,我反倒有些不知所措。我向来擅长讨陌生人的欢心,而一旦真情实感地想去取悦身边的某个人,我就像情感机制生了锈的废铁一样不得要领。归根结底,还是在于我对所有的欢乐快意都感觉迟钝,从未明白幸福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我向来不擅长生活,也不觉得活着有什么意义。如果没有某个人来告知我怎么做的话,那我就会自然而然地把将日子过成一团乱麻,最后像是一艘随波逐流的破船一样,逐渐朝着死亡的深处漂去。
十五岁时我活着是因为森先生说,他和我是命运共同体,我的死会给他带来不小的麻烦;十八岁时我活着是因为我获得了另一个世界的记忆,我必须做点什么才能使这个世界不至毁灭,我那未曾与我相识的老朋友织田作才能继续抚养孤儿,写完他的小说。
而如今我活着,只是因为中也当时接住了我。
从那时起至今,中也还没对我提出过什么要求(勒令我必须老老实实分担家务这种的除外),他甚至从未表示过希望我能活下去。中也好像从来不对我抱有期望,这是因为他知道我是个不值得期待的人吗?可是这样一来,我也就无法得知该如何才能给他带来幸福。
要是中也能够简单直白地告诉我一切就好了。如果他告诉我:“嘿太宰,我想就这样活下去——我,和你,一起活下去。所以你去帮我找到这个世界的书,实现我的愿望吧。”——这样的话一切还要简单许多,我说不定真的会把这多余的生命拿去实现我这可怜的小搭档人生唯一一次朝我许下的愿望。
开玩笑的。
正如中也上辈子不会去夺取“书”把坠楼而死的我复活,我也不会去尝试利用“书”把他长久地困在这世界里,哪怕这是他可能活下去的唯一机会。
中也啊,中也……我到底该拿你这个麻烦鬼怎么办呢?你真的不渴望从太宰治这里获得幸福吗?
我只好拿我已经拥有的经验敷衍塞责,而中也对我的那些伎俩却再了解不过。所以深情表演不会使他欣慰,花言巧语也不会让他快乐。他甚至都不太喜欢我总是触碰他,但如果我不像这样总是粘着他的话,他体内的荒神就会更快地把他从我的手边夺走吧。
对于我的笨拙与不真诚,中也从来没有嘲讽过我,一次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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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总是这么炎热,从土里钻出来的蝉躲在幽浮的日影间叫个没完,就好像横滨之夏永无尽头似的。
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和太宰治呆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消磨百无聊赖的时光,就好像我们的世界只剩下彼此了。晚上我们做爱,白天则睡到日上三竿,然后早饭和午饭一起吃。午饭过后就趴在榻榻米上发呆,或者漫不经心地听听电视,然后半梦半醒地滚到一起,一直小憩到黄昏,然后再出门散步,顺便在街头的小摊上买些小吃和凉菜回来做晚饭。
老实说,这样的温情时常会让我觉得不可思议。这对于其他的情侣来说或许没有什么,但是放在我和太宰治身上,就是会使我觉得怪异。我们都在刻意避免任何不和谐的因素出现在生活中,岁月因此而安稳得虚幻。
有一次太宰治买了个西瓜回来,兴致勃勃地冰镇好,又用领带蒙住我的眼睛。听他的形容,好像是说蒙着眼转三圈后用棍子敲碎的西瓜比以前我们经常在餐厅里吃到的切成片摆好盘的西瓜要好吃。我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区别,不过还是满足了他的愿望,于是没等他讲完那麻烦的讲究,就直接徒手把那个西瓜给拍碎,拿起一块递到太宰治面前。
“……”
“……”
我拆开蒙眼布,才发现太宰治一脸惊讶地瞪着我。
“中也……”太宰治扶额,忍无可忍地拿起手机拍了照,“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
“哈?”我咬了一口手里的那块碎瓜,“……我觉得没有变好吃啊?”
事后我才知道,蒙着眼睛敲西瓜只是一种流行的家庭游戏而已,与此同时我还知道了加了一小撮盐的西瓜吃起来更甜,这是日式的吃法。
以前的我们可从来不会考虑这些事情。
我们就像是懵懂无知,第一次脱离家庭的孩子一样开始研究如何生活。
生活实际上也很混乱。
自从太宰治眼睁睁地看见我有一次做饭把不锈钢的锅铲给捏断,然后把我压在案台上彻彻底底地胡闹了一番之后,他就飞快地学会了料理。
明明以前他只会做咖喱。
***
夏天里有盂兰盆节。
这一天里,哪怕是在这郊外的小镇中也有不错的祭典,我和太宰治早早地便穿上和服出了门。
当我们站在黑暗之中,而暖黄喧嚣的灯火照亮太宰治的脸时,我才察觉到,原来他一直在笑着。我们一头扎进人群中时他在笑,我偏头看着色彩斑斓、随风旋转的纸风车墙时他在笑,我路过小摊,把艳丽的狐狸能面盖在他脸上的时候他还在笑。
太宰治原来是个这么爱笑的人吗?
眼前灯火阑珊的景色几乎把我的判断力消磨殆尽,我只感觉,当我们走出人群,来到水边放河灯时,目送着那光点渐渐远去,而纤细苍白的手仍依依不舍地浸在水里的太宰治,他脸上浮现出的微笑,却是一种相当有技巧的微笑了。
那笑容不像鸟,像从鸟身上脱落下来的羽毛。他笑着,整个人如同一张白纸。[1]
中秋节的时候,我和他一起坐在廊下一起吃白嫩的糯米团子,然后看着庭院上空的月亮发呆。这挺无聊的,因为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那时只能听见风声、夏末初秋时蟋蟀的声音,还有太宰治的呼吸声,他看着手中的酒盏不说话。
小的时候,我们凑在一起就会说个没完、吵个没完。而如今当世界只剩下彼此,我们倒是会经常好几天都没有什么言语。虽然也不是故意的。
太宰治在祭典上亲手捞了两只金鱼回来。
一只是黑色的,一只是橙色的——黑色的金鱼不怎么喜欢动,整天无精打采地趴在水底。橙色的个头略小,但是非常喜欢吃。太宰治好像从它们身上获得了新乐趣,我时常看见他趴在鱼缸旁边发呆。
遗憾的是,它们没有活多久。
大概过了两个月吧,一天早上起来,太宰治他就站在鱼缸的旁边,静默地望着我。
橙色的金鱼死掉了。
实际上是太宰治喂的鱼食太多。金鱼是不能吃太多的,它们只有15秒的记忆,这还是过去一个已经成家了的部下告诉我的。恐怕没有人教过太宰治这样的事。他微微垂着头,像是做错事了的孩子一样。
我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神情,以往的他就算是真的做出非常对不起我的事,也是丝毫不会感到愧疚的,甚至会再接再厉地找茬。
是我使得太宰治变成了这样吗?
我只好告诉他,可能是我前两天换水的时候把橙色的金鱼摔到了地上,或者是自来水的水质并不适合它的生长。
太宰治只是轻轻说:“哦。”
橙色的小金鱼死掉以后,那只黑色的小鱼就再也没有吃过东西。它把自己活活饿死了。
我把尸体连着鱼缸丢进垃圾桶,没有让太宰治知道。
那之后不久,我们就离开了横滨,搬去了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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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夏天的话我会想起中也那从宽松的T恤领口泄出的锁骨,他没形没状地趴在地板上时,从衣摆侧边露出的腰肢,还有翘着腿坐着时,宽大的短裤深处隐隐可见的大腿。
提起秋天的话我会想起在满山金叶之间中也看向我的眼,干爽的秋风扰乱他鬓角的发,他抬手去拢,一截手腕从袖子里探出来。
所以,夏日艳阳下的海面很美,树荫深处的池塘中的睡莲也美。夏日里我和中也在鱼缸里养了金鱼,在每一个微醺的黄昏,橙红色的夕阳会照到鱼缸上,然后在天花板上折射出水波粼粼的倒影,鱼的影子穿梭其间,那如同薄纱一般的鱼尾仿佛能将波纹拨弄出风铃的轻响。
秋天的庭院同样是美的。和室里是暗的,衬得庭院中的景物都发着光。眯着眼看去,苍青、殷红、熟褐、灿黄……等等颜色相互交融,像是印象派画家的调色盘,盯得久了,我那习惯了黑与白的眼球就会被这些泼面而来的艳丽色彩给刺痛,因而不自觉地流出酸涩的泪水来。
现在想来,我当上首领的那几年,中也好像格外热衷于替我开窗、将他所见的鲜亮颜色递到我的眼前,这是为了使我不至于在桎梏之中完全丧失对色彩的感知能力吗?那么托他的福,如今我还有幸能为了眼前的美景而流泪,毕竟一双没有泪水的干涸之眼,无趣得令人鄙夷。
中也站在庭院里,身影被红叶簇拥着,低头凝视着墙角的月见草。
我从榻榻米上爬起来,走到院子里去牵中也的手,然后带着他一起泡进水汽氤氲的温泉池子里。
在泛着硫磺味的水中我们裸裎相对,然后不知不觉地,在昏昏然的醉意中开始品尝起残留在彼此唇舌之间的清酒的滋味。泠泠的水声间织入了不知是谁的喘息,我托着中也在温水中沉浮,疲倦的他便只能以我为支点。我吻去中也鼻尖上挂着的那一枚水滴,舌尖一撩,将其含进嘴里。
从水中站起来的中也的膝盖上,留下了池边岩石磨出来的划痕。伤口被热水一泡,使得周边一大片皮肤都呈现出一种娇艳的樱粉色。
我不无愧疚地将他的腿架到我的膝头,手里拿着棉签和碘酒试图帮他上药。但他就算是浑身的骨头都被温水给泡酥了,也不打算乖巧地听凭我的摆弄,而是懒洋洋地抬腿,赤着脚踹中我的胸口,用沙哑的声音恐吓我下次再不许搞这种花样。
我口头答应着,然后转头就把这样的戏言抛诸脑后。
***
十月底的某个晴天,我和中也一起开车去看了华严瀑布。
两年多以前中也曾到过这里,然后心境就发生了某些幽微难明的变化,我与他之间的命运,由此也发生了转变。我一直对那时的缺席而抱有怨念。我猜他也对我这种别扭的怨念心知肚明,因为在我提出要搬去日光小住的时候,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了某种无奈而温柔的笑意。
华严瀑布是因为火山湖而形成的,它横切男体山,从平静、深沉的中禅寺湖边倾泻而下。中也和我说他上次来的时候,曾一个人飞越重重山岭,从高空中将这绵延的山川全部纳入了眼中。
作为一个长期受重力控制而在地面上匍匐生长的人类,我实在无法想象那时中也所见的景致。哪怕是花钱乘坐观光用的直升机巡航一圈也无济于事,在宏大的自然面前,人类终究只能躲在自己制造的逼仄硬壳里瑟瑟发抖。在硬壳的缝隙中伸出小指的一个指节,便以为已经算是与自然之美较量过了,就可以心满意足地沉醉在大脑编织的幻梦中沉沉睡去——我,人类,就是这么虚弱的动物。
但中也是不同的。
我听着震耳欲聋的水声,想象着中也当年在碧空与晴峦之间肆意穿行的中也。放眼望去,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挡他,他是自由的,他与洒脱的秋风嬉戏,然后与秋风化为一体。我想那时他看向地面万物的眼神一定平和而冷漠,因而带有神性,像是由山间灵气化作的未经人世烦恼玷污的精灵。那姿态令人惊叹,又让人惶恐,好像他随时都会乘风而去似的。
或许正是那俯瞰的视角使得他超脱了人类命运的桎梏,因而才能够正视我与他之间的僵局。而如今,他的小指与我相连,于是也只能被我拴牢,一同在地面上匍匐了。
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还能这样拴多久。
*****
离开华严瀑布我们又顺道去参观了东照宫和二荒山神社。
我们一起走在景区外围的山间小路上,嘴吃着沿路从山里人家摆的摊子那买的新鲜板栗,却都没有花钱去品尝神社里那传说中能使人返老还童的灵泉的意愿。
山中的鸟兽在树林里扑腾出各种动静,婆娑的树影落到中也的帽子上,我把中也的帽子取下来,好让我从上方能够看清中也在树影中的脸。与此同时,中也漫不经心地伸出手,往我的嘴里塞了一枚栗仁。
新鲜的栗子吃进嘴里别有一种脆爽,清甜的汁液里好像带着桂花的香味。在将这一口微甜咽下的那个瞬间,我突然觉得,像这样,虽然内心依旧能感到孤独,但是双目尚能感受到美景的绚烂,双手仍能接收到情人熨帖的体温,唇舌也能尝出食物的甘甜——这样的日子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往后的日子一定再不会比这更美好了:生命,爱情,理想……人们所渴望去追求的有价值的一切,从得到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会有失去的那一天。
在中也身边,岁月满足得令我寂寥。
每当我为目前的日常而感到泫然欲泣时,我就得露出微笑。一边微笑着,大脑里又充斥着死的念头:“在这种时候死一定会很幸福吧?”、“前方想必已经再没有值得我延长生命去追求的事物了。”诸如此类的。死亡对我的诱惑从未止息。它就像是一条潜伏在幽暗中的蛇,随时准备咬中我的脚跟,然后将我吞吃入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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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次坠楼被我接住以来,一直和我生活在一起的太宰治就再也没尝试过自杀。就好像他终于改过自新,抛弃了他那满脑子的虚无主义了似的。
但我知道他没有。
我从十五岁起就擅长于打断太宰治的胡思乱想,对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死亡气息,我的直觉就像烟雾报警器一般灵敏。一个二十余年来从未放弃过追求死亡之阴影的人,怎么可能会为了与某人短短数月的相处而彻底改头换面?虚无主义是伴随着太宰治成长、刻在了他的骨子里的,用他那双过于通透的眼,无论看向什么都将通往死寂的终结。
所以我确信,太宰治只是在竭力地克制、伪装、表演而已。
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笑不可。与其让我对着他那白纸一般虚假的笑容欲言又止,倒不如让我因为他猝然落下的眼泪而手忙脚乱来得简单痛快。
每当他弯起他那双马上就要溢出水来的眼睛时,我就感觉心烦意乱。我知道那代表着他又想着死了——但却不会死。老实说,虽然我在他坠楼时接住了他,可那只是我一时的自私与报复。我不希望自己再一次在同一个地点失去他,这会让我觉得失败,但这一切并不代表着我希望他非要长久地逗留在他并不愿意直视的腐化世界之中。他大可以继续去追求死亡,只要死亡能够给他带来真正的幸福。
我所不希望看到的,是他的灵魂在这寻死觅活的拉锯中感到痛楚。
太宰治啊太宰治,你这条虚弱的蠢鱼,感到疼痛的话,为什么不哭呢?
“中也。”
“干嘛?”
我没好气的觑了旁边的太宰治一眼,发现他在眼巴巴地等我用异能剥栗子吃。
行吧。
就让我来打断令你痛苦不已的思绪。
我把用异能剥好的光洁而完整的栗仁衔在齿间,朝着太宰治挑衅似的仰起了头。
在他凑过来时掀起的微风中,我闭上了眼。
*****
我们在日光山里租住的旧宅邸中有很多藏书,或许是因为生活太过无聊,太宰治写起了小说。我看见他在封面上画了狐狸和樱花,便问他打算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写什么好呢……”
那时他看起来心情不错,一边哼着小调,一边将笔头衔在齿间咬了咬,然后笑眯眯地告诉我说:“就写个浪漫主义的爱情故事好了——一位人类的小美人无可救药地爱上一只试图绝食身亡而拒绝食人的妖狐,诸如此类的。”
这个设定让我一阵无语:“……为什么我从这只狐狸的身上嗅出了一种名为‘太宰治’的恶臭?”
“中也你这个浪漫的绝缘体,”太宰治一脸控诉地看着我,“渴望死亡这种具有神圣之美的事怎么可能只是我一个人的特权,那也太吝啬太寂寞了!”
“好吧,好吧——可是‘无可救药’的爱情故事也太不切实际太俗套了。”
“是吗?”太宰治看了我一眼,“那中也觉得这故事是悲剧还是喜剧呢?”
“悲剧吧,”我想了想,“照你这种设定,人类之于妖狐就如猪羊之于人类,去爱自己的食物这种事简直是多此一举、徒增烦恼。”
有了悲剧氛围的烘托,或许“无可救药”这种词就会显得不那么愚蠢了。
“那好吧,我决定了,”太宰治朝着我露出狐狸一般狡黠的笑来,“就让它成为喜剧吧。”
“所以你这家伙其实并不是想和我讨论剧情,而只是想找我的茬吗?”
“不是啦,”太宰治摇摇头,微微垂下眼睛,“曾经有人跟我说,‘相爱是没有道理的’——我只是借由这两个完全无法相互理解的个体,来推演论证这句断言罢了。”
好吧,我不得不认同他的想法。
毕竟我和他就是活生生的“两个完全无法相互理解的个体”。
在太宰治伏案写作的时候,这间古旧的宅邸就会显得格外安静。
最开始我会趁着这些时间去山林里走走,等到我把周围山里的每一个角落都逛遍了之后,就只好老老实实地回到书房,像太宰治一样以翻阅书籍取乐。所有文体中太宰治尤爱长篇小说,但我难有那样的耐性去弄清楚小说中那曲折的情节,还有深深隐藏在章节之间的,人类幽微难明的感情。
在我眼中,只有诗歌还尚可一读,因为它一目了然、坦荡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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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
某一天的午后,我听见书房里传来中也的惊呼。
我赶忙走过去一看,发现书架旁的中也正飘在半空中,原本正被他捧在手里看着的书本也脱了手。早在数月之前的某夜,他因控制不住自己异能而陷入昏迷时,我就已经见过了类似的光景,但这还是中也第一次清醒地发现自己居然无法控制异能落回地面。
他的身体像是一只氢气球,还在渐渐地上升,就像要飘离人世似的,因而他看向我的眼神深处也略带了一些慌张。
我一时之间什么都想不起来,眼前只有他那双微微泛着湿气的眸子。我以一种幼稚而笨拙的姿势,竭尽所能地朝他的方向伸出手,他也努力地去够我的指尖。最后我们触碰还是到了彼此,他坠落下来,我把他接到怀里。
中也的身体微微蜷缩着,并没有马上命令我放开他,于是我也就没有马上把他放下来,而是沉默着,一直把他抱去了庭院,放到了太阳底下。
在我怀里的中也,他的身躯是那样的娇小。
可怜的中也,异能力的失控对他来说,说不定就和身体残疾一样——比身体的残疾还不如,对于他来说,就算是少了一条胳膊或是腿,他大可使用异能来弥补,生活是不会受到如此大的影响的。而现在,自尊心如此之高的他却不得不开始仰仗我的扶持生活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才能使他感到好受一些,他也不知该如何以脆弱的姿态面对我。所以我们两个都只好装作无事发生。
我想起了中也落在书房里的那本书,或许正是他想看的一本,于是走回房间里,把书捡了起来,准备给中也带过去。
那是一本诗集。
在正翻开的那一页上,我看到了这样的诗句:
“——舍身为你,即是幸福”[2]。
*****
“……”
现实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剧痛总是会猝不及防地击中我的身心。
当我看见那句诗,想到中也的目光或许曾在其上逗留时,便感觉有一道惊雷从我的头顶劈下。我说不出什么道理,我只觉得荒谬,并且为了这样的荒谬而感到悲伤。
多么可悲啊,我的刻薄本性,使得这样热烈深情的诗句完全无法打动我分毫。一旦灵魂感到刺痛,我的大脑便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诗人越是这样恳切地歌颂爱情,反倒越使我怀疑这一切不过都是些美好的谎言。
爱的意义何在,被爱的意义何在?
我的眼已看过花前月下的美景了,我的唇已吻过情人的每一寸肌肤了,我的口已尝过爱河之水的甜蜜了……我已然爱过了。
然后呢?
与中也朝夕相处的这些日子,我无疑是爱的,但爱的终点就只在于此了吗?
念及此,长久以来我的精神所发的高热便要褪去,于是我的身体就感觉寒冷与酸痛。人与人之间距离太近,心与心反而更远,并且更加容易受到伤害而陷入痛苦。
难道中也感受不到我这庸人自扰的心绪吗?我想中也再清楚不过了。一旦我感到空虚,中也就能感应到我的失落,并且为了我的失落而感到手足无措。
可人天生的空洞感用什么都无法弥补。故而中也便只有用力环住我的脖子,将我拉进欲望的深海里。他向来很清楚该如何使我那神经质的大脑停机,以此来作为我们两个人共同的喘息。
一旦从深海中浮上水面,所见到的却是更加的荒芜。
毁灭已经近在眼前了,它就坐在宅邸庭院的阴影里。我们视而不见,选择了抵死缠绵。中也甚至从没问过我对未来的打算,全然一幅把身家性命交由我来处置的姿态。这不正是那诗句的实际体现?
这些日子以来,中也可曾感到过幸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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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注意到,抱着我去庭院的路上,太宰治的手臂在微微颤抖。这或许是我的重量给太宰治细弱的身体带来的负担,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即使是这样他还是没有放手。
“中也,你的书。”
他把我放下以后,又转头回了书房,把我刚刚正在阅读的书拿了过来。
太宰治并没有像平常那样把书合上,而是下意识地维持着书页摊开的姿态把书递向了我,就好像是在眼巴巴地向我求证什么似的。
于是我瞥了一眼诗集的内页,然后便恍然大悟。
有些人,是会因为他人之爱而感到恐慌与沉重的。
——太宰治就是那样的一个胆小鬼。
老实说,那本诗集我也只是恰好随手翻到了那一页而已,根本谈不上对那首浪漫的抒情诗有什么共鸣,并且我也很难对太宰治那纤细的心理感同身受。
原本身体逐渐不听使唤这件事多少使我感到有些焦虑,因为以前我总是冲在前面保护的那一个,是给时常断手断腿的太宰治做人肉支架的那一个,如今居然也有反过来的时候。但当看到他这幅患得患失的愚蠢姿态时,对于眼前之人的怜惜却冲淡了萦绕在我心头的无力感。
我就姑且再多依赖他一些,来缓解他的不安吧。
于是,我摆出了一幅嫌弃的表情,状若无奈地交叉起自己的双臂,对太宰治说:“你又把它拿过来做什么,我明明是想把它放回书架才去书房的啊。”
“诶?”太宰治眨了眨眼睛,“可是这本书你不是才看到一半吗?”
“我并没有在看这本书,”我挥了挥手,“只是翻阅了一下这本诗集然后觉得措辞太肉麻不是我的菜而已。”
“是这样啊。”
太宰治把书合上,垂着眼笑了起来。
*****
秋天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冬日里太宰治送了我一件羽织。玫红的颜色,上面有蓝底镶金边的大朵樱花。我说这简直就像女孩子的衣服,他笑眯眯地说不是很好吗。
那套衣服料子轻薄,并不是冬天穿的款式。我以为我和他之间本应该就到这个冬天为止了,可显然太宰治并不这么想。
那就随他去吧。我想。
进入冬季以来,荒霸吐的情况越来越恶化了。我时常就要从地面上飘起来,心情稍有起伏就容易捏坏手里的东西。上辈子做代任首领时我落下了失眠的毛病,如今我倒是没了这个问题,每天夜里都睡得不省人事。恐怕这并非是我的身体变好了的原因,而是每天深夜我的身体都更受异能力的影响而陷入昏迷。
荒神的红痕也终于蔓延到了我的脸上。很多时候我都必须依靠与太宰治的肢体接触才能保证我在地面上的正常生活。而每当太宰治触碰到我,我便会感觉身体出奇沉重,呼吸不畅,时间久了我的心跳还会逐渐变得平缓,体温也会逐渐降低,像是冬眠的蛇类一样难以动弹。
我猜太宰治一定爱惨了这样不得不任他摆布的我,要知道从十五岁起他就做梦都想着怎么将我彻底制服,直到最近才勉强学会了各退一步。
我与他之间的情事也带上了更多的疯狂气息,他常常耍赖,完事以后固执地不肯退出来。
或许也是因为不安吧。
某个夜里他的手搂着我的腰,胸膛贴着我的肩胛骨,余韵未散之时,他用牙齿厮磨着我的后颈,用含糊不清的语气在我耳边说:
“中也,来年春天的时候,披上那件羽织,和我一起去看樱花好吗?”
来自太宰治的有关于未来的约定,稀缺得就如同夜幕中坠入人眼的流星[3]。
“好啊。”
我转过身,双手捧起太宰治的脸,轻轻地吻在了他的眉心。
*****
下一年的春天来得很快。
会有这样的感觉,并非是因为冬季的时长本身有所缩短,而是因为我经常处于昏迷之中,对于时间的认知越来越混乱了。
这当中也有太宰治的功劳。
不知何时,老宅的石英钟停摆了。因为已经是古董,所以谁都没有提出要去修。某一天我失手把自己的手机给捏坏了以后,太宰治也没有帮我出门再买一个。理由是反正也不能出门,也没有要联系的人。
太宰治在竭力地将“时间”的概念从我的生活中剥离,然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以至于起初我完全没有发现自己昏迷的时间已经从数小时增加到了数天。
每次我醒来的时候,太宰治都像是迎接第二天的样子。起床后乍眼所见的事物总保持着与我闭眼之前所见之景相连贯的状态:如果某天我们睡前将一块没吃完的蛋糕丢在了桌上,那么等我再次醒来,看似相同的蛋糕一定还在原位,并且腐坏的程度一定会精准地保持在一夜之内,哪怕此时的时间实际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天。
这可真是令人发指,我又不忍出言打破这一处心积虑的谎言。
到底是他想让我在梦中,还是他自己非要把自己困在梦中呢?
但时间是不可能全无痕迹的。就好像那颗栽种在庭院中间的白梅,睡前还只有零星的酒盏似的几朵悬在枝头,醒来时却已经如云似雾地开了一片,馥郁的香气笼罩了整个宅邸,哪怕躺在卧室里也可以闻见花事的繁盛。
我只好尽可能地呆在房间里。
这并没有非常难熬,毕竟以前做干部时也经常需要完成潜伏任务。打发时间的小把戏有很多,到最后我已经可以就着一包烟,在不使用异能的情况下把三、四盒扑克牌都垒进同一座金字塔里。
但我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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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没有办法拯救中也的,这事我从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在两年多以前,当我察觉到他的异能正处于逐渐失控的状态中时,我就已经尽可能去收集过情报,甚至再一次通过自己的异能,和主世界的“我”相连,最终却得出了无可奈何的结论。
书中的世界之所以会存在,是因为这个世界的逻辑能够自洽。很显然眼前这个世界的运行逻辑并非一个可以容纳“时空穿越”与“重生”的逻辑,所以从未来时空落回当下的中也,其存在本身对于这个世界的法则来说就是一个及其偶然的错误。
中也实际上从未被过去的世界接纳。世界会自动修复存在于他身上的漏洞而将他抹杀,所以中也身上的时间流速是混乱的。但荒霸吐却是一种超自然生命体,因而当中也作为人类而被削弱时,他的肉身对荒神的控制就越来越有限,荒神就会一点一点地侵蚀他的身体。
从另一面来说,被荒神所取代的那一部分,使得中也原本在错乱的时空中逐日受损的躯体得到了某种支撑。也就是说在荒神蚕食中也的人格时,他也受到了自身异能的加持与补充,并不会感到身体的虚弱;一旦他想要尽可能延长自己对于荒神的压制而不得不接触“人间失格”,失去了异能的加持,他的身体就是一具快速衰弱濒死的躯壳。
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逆转某人年龄的异能,但它们的作用对象都是这个时空中本就存在的人。以我所能获取的所有情报来看,还没有哪个人的异能可以做到穿越并且改变时空。
对于中也来说,错误就是错误,错误一旦被修正就会消失。
唯一的可能性大概就是使用这个世界的“书”将世界法则给修改,使其成为“人死可以复生,并且可以回到过去”的世界。但那也不过是将我们世界的“书”中对应的可能世界给召唤出来罢了,召唤出来的中也只是书中的中也。
并且要对世界本身做出这样大程度的修改,势必要在“书”上写下长篇大论的设定才能使其最终符合逻辑。这一切都得不偿失。对于我们来说,维护世界的稳定以及守卫横滨这座城市的安宁,永远比个人的生命要重要得多。
我是不会去拯救中也的,正如我不会去拯救自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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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中也,就像是被我豢养在家里的小怪物。
最近他随时都有可能陷入长达数日的昏迷,以他的敏锐,一定已经发现了我在他面前编织的自欺欺人的谎言。但他却心软得过分,反倒默不作声地画地为牢、固步自封,开始迁就起我来。从以前就是这样,一旦我在他面前示弱,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他就必然拿我没有办法。
中也啊,中也,如果不这么纵容我的话,你就不会活得这么辛苦了。
中也的身体状况确实是不方便再出门了,所以我自然而然地承担了所有外出采买的任务。有时候我外出回来,会看见浑身泛着红光的中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用那双无机质的湛蓝眼眸,朝我投来野兽一般带着凌然杀意的目光。
我发现,即使这样的中也,他身上所展现出的那种冰冷又尖锐的美感,依然能够刺中我的灵魂,让我感受到有如死亡一般的痛苦的快意。
在异能的影响下他开始分不清很多事,有时一缓过神来,自己已经被我压在了沙发上肆意亲吻。这时他会陡然僵硬片刻,但最后他总会以汗水淋漓的身体去拥抱我,任我予取予求。
欢愉之后的我总会做梦。
这天夜里,我梦见自己身处无尽黑暗之中,手里握着一把火炬,橘色的火焰照亮了眼前的方寸之地,我得以看清脚下的小路而勉强前行。
“——这是哪里的小路?”[1]
从梦境深处传来了女童的歌声。
“这是哪里的小路——”
寒风始终朝着我前行的方向吹来。逆风执炬的我被火焰灼烧得痛苦呻吟,身上的皮肉都发出焦臭的气息。但我却始终不敢放手,因为我更加畏惧黑暗。
“这是哪里的小路……”
我不知自己所归何处,但火炬终于还是在寒风中熄灭了。黑暗有如结着浮冰的潭水没过我的头顶,我被极度的寒冷带离梦境。
醒来时终于发现中也在我怀里没了呼吸,他的身体在逐渐变冷,就像一具真的尸体。
我像是再次从噩梦中惊醒一般,被吓得从床上滚下来。冷静下来后又心如死灰地坐在床头,在慢慢长夜中凝视着床上那一块名叫中也的阴影发愣。
这不是我第一次发现中也的心脏停止跳动,每一次我都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能再次醒来。但我每次都会在旁边等着。
其实也不是我有意要等,只是那样的中也使我的头脑空白,我不由自主地便会长时间地呆立在他身边,直到他微小的动作将我僵死的外壳敲开一条裂缝,我才能重新找回自己的呼吸。
这一次也一样。
我其实并不悲伤,只是想大哭一场。[4]
我非常清楚地明白,正是因为时至今日我仍像个成瘾者一般无可自拔地贪恋着中也的一切,所以才会造成这样的悲剧。我分明早就看透了这世界不过是一个巨大的谎言,万事万物的结局都是虚空,但肉体却始终沉湎于和中也相依偎所带来的安全感,乃至于不愿去看,不愿去想,不愿意承认眼前的中也亦如绕指云烟一般将要逐渐消散——我也好,中也也好,都是注定要消散的。
我的灵魂始终与执迷不悟的肉体相撕裂。冰冷的魂灵漂浮在半空中,漠然旁观这夜复一夜的沉默难捱的悲剧,念叨着这个世界不过就是幻梦一场。
但肉体却说:再梦一会吧,再痛一会吧。
我的眼眶发热,头皮发麻。我哭不出来,所以想吐。
我只好狼狈地冲去卫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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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梦回之时,我偶尔会感知到黑暗之中坐在我床头的某个身影。
当我醒来,也常常会看见太宰治蜷缩在我的身旁,把头埋在我的怀里,睡得深沉。于是我就知道,夜里的那个身影并非我睡眼朦胧时产生的幻觉。
这天晚上我悠悠转醒,果然看见了卫生间内亮起的惨白灯光。我悄悄走了过去,看见太宰治跪在马桶边,正在撕心裂肺地干呕。
除了苦水以外他没什么能吐的。因为这些日子以来,我越来越感受不到饥饿,于是他的食量也跟着锐减,今天一天他都没有吃什么东西。
在忍受胃部痉挛的同时,他甚至还竭力地控制了自己的声音,哪怕是我就站在几米开外,也几乎听不到他发出的声响。他吐了一会,见这么做实在没什么意义,于是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拧开水龙头,将早春时冰冷的水泼到自己脸上,接着开始漱起口来。
在沉默地目睹这一切的同时,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内心因为撕扯而产生的钝痛。哪怕没有触碰到人间失格,我依然感觉自己无法呼吸。
现在想来,我与太宰治之间,大概只能用“孽缘”二字作为注解。我们费尽千辛万苦,在给彼此带来的刺痛与孤寂中捱过上万个漫漫长夜,甚至不惜跨越生死,如此才短暂地走近了两情相悦的境地。而这份终焉之爱又迅速地被现实摧折,与绝望挂钩,变得沉重起来。
我想起太宰治在得知我死于26岁时用泣血一般凄怨的语气所说的话,他说不如杀了我,不如不相识——如今我终于明白了那种心情。如果他与我不曾相识的话,他就不必像现在这样深受我的折磨了。
相爱以来,爱情便对调了我们的痛觉。如今我们的痛苦,大抵是在真情实感的痛对方之痛。
但爱不应该成为沉重的枷锁。
很显然我有限的体温已经再也无法使太宰治得到安抚,继续纵容着彼此相互折磨也毫无意义。既然拥抱、亲吻、厮磨……所有的一切都无法让我的情人好受些的话,就让我来给予他疼痛,将他从噩梦中唤醒吧。
是时候结束一切了,太宰治。
于是我朝他身后走去。
刚刚那一番折腾似乎着实让太宰治精疲力竭,因此他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我身上的危险气息。他只是看到我的身影,微微睁眼,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后用沙哑的声音说:
“中也,你来……噗!”
我猝然出拳,击中了他的腹部。他被拳头的力道带着后退了好几步,表情陡然凝重了起来。于是我冷笑着出腿,试图踹中他的头颅,却被他躲过。而后又是几回合拳脚相交,他始终皱着眉头,没有朝我出手的意思。
“怎么了太宰,”我开口嘲讽到,“这么长时间不动手,你就已经变得这么窝囊了吗?”
“哈,”太宰治逐渐露出愤怒的神色,“你才是吧中也。”
最后一下他用手臂格挡住我的拳头,然后巧妙地一个转身,把底盘不稳的我掀到地上。
“现在的你已经虚弱到连我都打不过了,你能有点自知之明吗?”
这么说着的太宰治,掐住了我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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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掐住了中也的脖子。
怨毒的心绪使我的十指在不断收紧,与此同时,一直压抑在心中无法排遣的恐惧、焦虑、孤寂、不舍……种种晦涩难明的情感便都像是融化了的冰川,化作泪水像是决堤一般地涌了出来。
我竟然是在恨着他吗?
原来我也在恨着中也,痛恨他非要执迷不悟地呆在我身边,痛恨他非要将光明与色彩呈现在我眼前。我痛恨他那样不留余地地接住了我,又亲手用爱情勒紧我的咽喉,使我的灵魂困囿于这场噩梦,不得自由。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
中也是那样温柔,而我却对他抱有杀意。
但中也却因我眼中的杀意而展露笑容。他被我压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卸下了浑身反抗的力道,就好像是在对我说:
“来吧,发泄吧,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的眼泪一颗颗地落下,全都砸在了中也的脸上。某一滴一路滑到他的嘴角,被他伸出舌尖撩进嘴里。
他皱了皱眉,轻轻“啧”了一声,像是在说,好苦。
中也伸出颤抖的手,拭去了我的眼泪。
在他触碰到我的那一刻,我便像是一座风化了的山岩,猝然倒塌在了他身上。
……
“你也太可恶了,中也。”我呢喃着。
“咳咳……”中也咳了几下,“我觉得还好。”
“你是不是想和我说,‘到此结束’了?”
“是啊。”中也轻轻叹了口气。
我又陷入了沉默。
我知道中也比起“生”更看重“人格”。
任何生命体都可以生存,但人格却只有人类才拥有。只有作为一个“人”死去,他才能说是完全成为了人。中也之所以会留在我身边,就是在等我成全他这个念想。懦弱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强忍着内心的疲惫与酸涩,我下意识地询问起中也。
但他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笑着对我说:“为什么要这么问,你不是早就想好了结局吗?”
……是的,是的,中也说得不错,早在数年之前,我就已经做好了铺垫。我知道该怎么做,只是一直在拖延着罢了。
“那么,说说看吧,”我对中也说,“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
“说不清楚啊……”中也思考着,下意识摸了摸我的头,“总而言之,比起在油尽灯枯的惨淡氛围里无力地消亡,我还是更希望能够在耀眼的战火与硝烟中战斗到最后一秒。”
“果然如此。”我无可奈何地从中也身上爬起来,与中也一起盘腿坐在地上,摆出一副坦白一切的姿态。
“知道吗,中也,其实在政府秘密的异能实验室中,身体无法与异能融合而导致异能暴走的实验体不少,他们与你的情况很相似。对于那些暴走的异能者,由于仍然具有研究价值,不可以任凭其自生自灭,因而异能特务科一直都拥有一整套的封印机制。他们先给异能者喝下某种异能药物而使其身体陷入一种假死状态,然后再将异能者封印进一种特殊的异能装置中。被这样封印住的人将暂时不再受到暴走的异能的侵蚀,并且能够沉睡相当长的时间等待着实验人员再次将他们唤醒。”
“一年之前,我与特务科的高层进行了一场谈判,当时我承诺不再进一步扩张组织的规模,作为交换的条件之一,异能特务科则向我无条件提供了一整套封印装置。那就是为你准备的,中也。”
“这些年以来,你的所作所为,已经改变了这个世界里不少事件的因果关联。你所造成的影响越大,世界对你本身的消解作用就越强。事到如今,种种迹象都表明,横滨与几大海外组织的那场规模浩大的争斗将会提前到来。而失去了你作为核心战斗力,又被异能特务科束缚住手脚的Mafia将面临着一场相当艰难的战役——我知道你绝对坐视不管,所以,趁着如今荒霸吐还没有完全失控,我想你是时候该休息一阵了,中也。”
“你需要从现在起收敛锋芒,在我准备好的封印装置中陷入沉睡,等到大战来临,由我亲自将你唤醒。那将是我们作为‘双黑’的最后一场战役。这就是我一早设计好的结局。”
说到这里,我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起终焉之景。
在血红色的天幕之下,在被撕裂的土地之上,满身红痕的中也燃烧着自己最后一点生命,化身为杀意的实体,肆意地笑着、破坏着、杀戮着,仿佛要将这囚禁着我们的荒谬世间踏碎给我看。那是我从十五岁起就沉迷不已的幻梦与绝景。而我也将怀着一颗有如燃烧起来的心脏,奔赴于他,就好像奔向死亡。
到那时我会流泪,我将会感到快乐、释然与满足,我的灵魂将在一场以他为核心的爆炸中得到安抚。
在中也的注视下,我笑了起来。
我对他说:“到那时,我会实现你的愿望的,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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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牵过我的手,把它按到自己的胸膛,然后笑着对我说:“我会负责找回你的灵魂,我会实现你‘成为人’的理想。而等到一切结束,停止这疲惫的抽搐的重任,就交给你啦,中也。”
被“疲惫的抽搐”这样的词所指代的,太宰治鲜活而又温柔的心跳啊。那是我一直以来都贪恋不已的事物,如今他却希望我将它终结。
我一直都说,太宰治是要由我来杀死的。
年少时期任性的咒骂居然一语成谶,最终我们居然真的落到了相爱相杀的境地。
但是,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因为我从未后悔过。
我本来是一个已死之人,承蒙命运的厚待而落回过去,于是许多事情都可以重新开始。一度痛失的重要之人,最终也被我紧紧地拥入了怀中。重生之后的每一天,与眼前这个人的每一次目光相接,每一次拥抱,亲吻,都是额外的恩赐。我并不会为了这份美好的短暂而感到空虚。我早已做好了准备,要和太宰治一起走向终结,如今仍在原地徘徊,不过是我还想再多陪伴一下我那总是陷入孤独与哀愁的搭档罢了。
“这真是,最完美的结局啊。”我这么说着,也露出了释然的表情。
而太宰治对着我眨了眨眼,凝视着我的眼睛,片刻后又低下了头,依依切切地跟我说:
“中也,我的手指好痛。”
我打趣道:“怎么,刚才我的脖子硌到你老人家的玉爪了吗?”
太宰治笑了两声,又叹了口气,把一双手摊开递到我的眼前:“……真的,我的手指好痛,掌心也痛。中也你帮我揉一下吧。”
我只好无可奈何地帮他揉捏起指节来。
都说十指连心,不知道太宰治此时的心里,是不是也为了即将到来的分别,而感到疼痛难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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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中也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樱花已全开了。
春风一吹,无数花瓣翩然飘落,整个日光山上像是盖了一层粉白的轻雪。
太宰治和中也一同来到小镇的河边,在月光下的花丛中就座。
中也如约穿上了和太宰治同款的蓝色竖条纹浴衣,外面又搭上了那件玫红色的羽织,就那么坐在柔和的花影下,艳丽的颜色相互碰撞,场面美得像是一场让人不忍惊动的幻梦。
太宰治难得看愣了神。
“有什么问题吗?”中也一脸微妙地问太宰治,耳尖与眼角泛起不易察觉的浅红。
“没事,”太宰治眯眼笑了起来,“只是忘了准备戒指,现在有点后悔罢了。”
“……说什么梦话呢,”中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那种东西有点过于肉麻了吧。”
太宰治笑而不语。中也偏过眼神,侧对着太宰治坐直了身体,抬起头仰望起夜空。绀色的天空中明月高悬,月光洒落在太宰治身上,使得他的眉目看起来更加温柔。
太宰治打开一瓶清酒,又从口袋中摸出一个小瓶,往酒中混入一种透明的液体。
那便是能使人长久睡去的迷药了。
在太宰治把酒盏递给中也的同时,河对岸的天空中绽开了第一朵烟火,是璀璨的淡粉色的樱花,一时间引得周围的游人都低声惊叹起来。
第二朵,第三朵……接二连三,点点流光有瀑布一般从夜空中坠落。月夜下的樱花因此而被淡紫、淡金的光华笼罩。
中也笑起来,非常畅快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而后在盛大绚烂的烟火中与太宰治对视,有如海面般清澈的眸中泛起浮光。
他抬起手向远处一指,说:“太宰治,在这场烟火结束之前,去买一束花来送我。”
太宰治微笑着垂下眼,以有如飘舞的花瓣一般柔和的声音说:
“好,你等我。”
太宰治起身,朝着卖花人的方向跑去。
中也靠在樱花树的枝干上,借着花火的光芒打量着太宰治逐渐远去的背影。恍惚中仿佛看见了五年之前,在月樱下缓缓向他走来的那个浑身漆黑的年轻首领。
那是他在这个世间与太宰治的初见。
有如宿命一般地,他们就这样在月樱下相见。又在月樱下分离。
……
……
再回到原地时,烟火还未落幕,但中也已经在花影下睡去了。
太宰治单膝着地跪在中也的身边,将一枚用樱花编好的戒指套在中也的无名指上。
“这样一来,你就永远都是我的人啦,中也。”
在炫目的火光中,太宰治轻轻吻上中也的眼睛。
“——睡吧。中也。”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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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那些用心和灵魂相爱的人来说,这个世界没有分离。”——鲁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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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用自太宰治《人间失格》
[2]“——舍身为你,即是幸福”:选自中原中也《无题》。
[3]关于流星:事实上,从天文学上说,一年落下的流星数以十万计。此处仅以人们日常用肉眼观测到的流星现象作为喻体。
[4]“我其实并不悲伤”:引用自木心《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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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痕》到此为止就正式结束了。
文章叙述至今,可以说剧情比较简单,因为主要是想展现双黑之间的羁绊,以及爱情带来的嬗变。
少年时期的固执己见故作冷漠,而导致第一世在相互折磨、相互亏欠中错过。痛过之后回头再来,总算学会了对爱妥协。而他们二人就像是镜子的两面,本体与镜像相反却同步。当一方学会了妥协,另一方也就马上卸下了较劲的力度。一方前进一步,另一方就在同时选择了接纳。一方索求,另一方就会给予。他们就是这样平等而又默契的存在。
“切齿痛恨,而又切肤痛惜的,才是情人。”——“痛恨”与“痛惜”这两种情绪一直都同时存在于他们的心中,因为他们就是这样的一对情人。在前期的拉锯之中,“痛恨”更加明显,而在痛恨时,又从未停止过对对方的怜惜。后期“痛惜”占主旋律,但正是过度的痛惜与相互迁就发展成了新的折磨,于是痛恨之情也在其中潜藏。直到最后他们终于学会了二者之间的平衡,然后归于平静与释然。
文章标题《红痕》既指异能失控时中也身上的红色瘢痕,也指吻痕,也指他们身上遍布的伤痕。有些伤痕是彼此给予的,有些伤痕是奔向对方的过程中留下的。这些都是他们爱的佐证。
一直以来总有读者留言询问《红痕》是否是HE,我一直没有正面回答。原因有二:一是因为我确实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诸位眼中的HE,但对我来说是的。二是因为一旦提前回答了这个问题,无异于直接透露了剧情走向。
我自己感觉这个故事是温柔的,两个人即使相互争吵、即使生离死别,但是心与心却从未真的伤害过彼此。最后也一起迎来了殉情。殉情是他们生命与爱情的大圆满。
最后,还是要向各位倾述我的感激之情。没有你们的阅读、评论与鼓励,我不会有这个恒心写完这篇文章。非常有幸能够与各位相识。我们下一个故事再见吧❤。